之二虫又何知?
《逍遥游》几处释义辨析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是《逍遥游》通篇主意,也是《庄子》全书之纲。如果把“乘”理解成“趁着”(“因利乘便”之“乘”),把“御”理解成“驾御”,那还是“犹有所待者也”,显然不符合庄子的本意。
“乘”应是“置身其中”的意思,就像我们乘车就是置身于车中。“天地之正”就是“天地之真”,实际上就是庄子所谓的“道”,庄子要我们置身于天地宇宙之中,任随这辆“大车”把我们带向何方,融于“道”中,“与造物者游”,而不要试图去控制它。——老老实实待在“车”里,否则只能自找麻烦,还可能殃及他人。
“六气之辩”是指天地万物的变化,“御”有“主宰、控制”的意思,但是,这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主宰”。
何谓主宰?人总是试图主宰、驾御、控制周围的事物,使得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发生改变,从而实现自己的预定目标。但这个事情不但劳心烦神,还常常适得其反。所以,庄子认为最高境界的主宰正是彻底放弃主宰,最好的控制是不控制,任其自然,最终的改变是无须改变,因为任何改变最后都是一场空。这不是无聊的文字游戏,而是一种很高的智慧。人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工具,最后反而沦为这些工具的奴隶,人类战胜自然、改造自然的过程恰恰是被自然宰制的过程,越来越先进的杀人武器不都是人绞尽脑汁研发出来的吗?如今人类对技术的依赖程度无以复加,我们不禁要问:究竟是谁在主宰谁?当我们拿着遥控器得意洋洋地对着电视屏幕不断地变换着频道时,究竟是谁被遥控?你想改变某物时,某物也就同时在改变你,你想控制周围的人和事,事实上就是把自己和它们捆绑在一起,你就“有待”了,有所依赖,有所凭借,有所对待,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庄子认为彻底斩断这种联系,就能做到无待逍遥,以游无穷了。
庄子接着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对于“无己”的理解没有什么异议,但把“无功”“无名”理解成“不追求功名利禄”恐怕是不行的。前文说宋荣子“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显然已超越了世俗的功名,但庄子认为他“犹有未树也”,还达不到“神人”“圣人”的境界。所以,这儿的“功”不是特定的功劳、功业、功绩之类,而是指一般的功能、功用、作为,那么“无功”就是“无用”“无为”的意思。神人当然不会去追求建功立业,他们甚至连一般的“作为”都不要。我们知道,一个事物之所以是该事物,是因为它有自身的功能和作用,这种功能和作用正是对该事物的规定,庄子把这种规定看作是对物性(包括人性)的束缚和伤害,所以要去掉。去掉了功用的事物(包括人),如何去命名它呢?庄子说“圣人无名”。所以这儿的“名”,不是指名誉、名声,而是指名号、名称、名分。
给事物命名,暗含着给事物按功用进行分类和区分,比如大和小,荣和辱,好和坏、寿和夭,还有君臣、贤不肖、道德标兵,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先进性、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等等,庄子认为这是人类痛苦的根源,必须统统去掉。孔子说“必也正乎名”,还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庄子的看法刚好相反——必须去乎名,名存而实亡。
剥去了功用和名分的事物还剩下什么呢?剩下的就是事物本身,就是“天地之正”“道德之正”,“天下之至正”,这样万物在本原和本质上就“混同为一”了,也就是“道一而不变”。庄子的“一生死,齐彭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讲的。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至人无己”,就好懂了。庄子并不是说不要自己,去掉自身,而是说去掉加在自己身上的各种人为的功用和名分,从德智体美忠孝节义的污泥浊水中挣脱出来,还原出一个“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藐姑射山之“神人”来。
这个神人才是真人。
我们读庄子,第一印象就是庄子在胡扯,他说的东西都是没有根据的,都是空想、幻想,都是不现实的,都是不切实际的,都是不可能的,因而也都是没有意义的。批评他的荒诞和谬误是很容易的,而要消化他的荒诞和谬误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如果庄子纯粹是胡说,那我们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现在的问题是他的荒诞无稽的话语中闪烁着极高的智慧和惊人的洞见,我们无法回避他。每当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与庄子不期而遇,而每一次相遇都让人们暂得休息,稍事调整,然后,又信心满怀的上路了。原来,庄子在一路护送我们吗?庄子用他的无稽之谈抵挡并消解了我们人生的无稽之痛,这是庄子对中国文化的贡献,还是祸害?
我们设想,如果没有庄子的思想,陶渊明怎么办?李白怎么办?苏轼怎么办?是庄子让这些最聪明的头脑在几近绝望时找到了回家的路,然而,这算什么家呢?连他们自己都说“天地一逆旅”而已。中国人从此永远失去了灵魂的家园。但这能怪庄子吗?
2007-11-2